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憶恩師 - 小提琴家 Eric Rosenblith
刊登日期:2014/03/12 -
民國75年(1986年)一月寒冷的冬天,當時我擔任李淑德教授「中華室內樂團」首席赴美國紐約演出,由於事先的安排,演出完後隔天一大早坐第一班飛機,抵達麻州首府波士頓(Boston);到達後直奔著名的「新英格蘭音樂院」(New England Conservatory of Music),弦樂組主任Eric Rosenblith特別私下安排,給予我入學甄試。他聽我拉完後表示很欣賞、也很喜歡我的演奏,當場就答應給我極為優沃的「新英格蘭音樂院」獎學金,從此開啟了我們近25年來亦師亦友的情誼。
「老羅」(這是許多他所教過的台灣學生,給他取的「綽號」)和許多一流的小提琴家一樣,個子小小的(這些「矮冬瓜」的小提琴大師包括著名的密爾斯坦(Nathan Milstein)、史坦(Isaac Stern)、黎奇(Ruggiero Ricci)、謝霖(Henryk Szeryng)…等等);上課總是穿著西裝打扮,滿口「極為修飾」的英、法混合腔英文(他曾經告訴我他會講五種語言)。從小在法國、英國長大,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移民美國,典型的弗萊許(Carl Flesch)學派,無可救藥的「指法堅持者」型小提琴家,時常「語中帶刺」、也「話中有話」,但又極為幽默的小提琴家。
當年入學由於受到他的照顧,使我很幸運地獲得了優沃的獎學金,「老羅」當時也認為我應該會「名正言順」成為他的學生。沒想到入學後的甄試(新英格蘭音樂院很重視「術科」,入學後小提琴還要再考一次,也是老師挑學生,或是學生選老師的一個機會),我卻被美國「小提琴教母」迪蕾(Dorothy DeLay)看中,她的助教Paul Kantor(現任教於美國「萊斯大學」 (Rice University),已是名師)主動來「勸說」我成為她的弟子。當時我想,迪蕾是美國、甚至全世界最有名的老師(如帕爾曼(Itzhak Perlman)就是她的得意門生),這種一輩子只有一次(once in a lifetime)「千載難逢」的機會,當時年輕的我當然不會放過,所以我最後選擇了迪蕾,成為她的入室弟子。為了這件事,我知道「老羅」一定會不高興,當時還特別去拜訪他,向他致歉;沒想到他卻敞開胸襟,祝福我和迪蕾學得愉快。這件事一直讓我印象深刻,也耿耿於懷,總覺得「欠」他一個公道。
其實我當年27歲才來到美國,不久之後自己就知道不可能成為所謂的「獨奏家」(記得第一次上迪蕾的課,當她聽我拉完「布魯赫小提琴協奏曲」之後,問我的第一句話是「How old are you?(你幾歲?)」;當時五嶋綠(Goto Midori)就是她「捧」出來的音樂神童,這些我和迪蕾學琴的「故事」,以後我會在本網站詳論),其實我到美國後, 一直很渴望吸收各家學派,迪蕾是屬於葛拉米安(Ivan Galamian)學派的(她當過他的助教多年);我在美國的第二個老師潮田益子(Masuko Ushioda)是西格提(Joseph Szigeti)的學生,也是另一學派;而Mr. Rosenblith(老羅)則是百分之百弗萊許(Carl Flesch)那一掛的,小提琴家謝霖(Henryk Szeryng)可說是此學派的「招牌」。當時我也不急於回國「貢獻所學」,想在國外多接觸西方的藝術與文化,多看看與學習 ,終於在第三年,正式成為他的學生。
談到他的教學,這就可以讓我講不完。他是熱愛教學的,總是一大早就看到他在琴房授課,常常教到晚上九、十點才回家,「日復一日」,實在很難想像。當年他大概有25位學生左右;除了弦樂部主任繁重的「行政業務」之外,「老羅」同時也任教於距波士頓約兩個小時車程的「哈特佛音樂院」(Hartford School of Music)。他的學生程度也有極大的差距,從最頂尖的一流學生到一些「不怎麼樣」的都有,可見老師是把教每一個學生都當做是「挑戰」心態的,不像迪蕾只收最好的,和她想「栽培」的學生。
我在這裡願意和大家分享一段自己和他學琴的故事,這件事對我的音樂人生影響很大,也讓「後輩」的音樂家們參考。
剛開始和他學琴時,總覺得老師對我的指法、弓法老是在「唱反調」。每次我拉下弓,他就會說「何不試拉上弓看看」?!當我按第四指時,他就說:「第四指好嗎?用第三指按可能會比較好!」有時候做樂句時想要多點「彈性速度」(如Rubato),他又說:「一定要這樣做嗎?試試看照「原譜」的意思!」他一直強調「原譜、原譜」,要忠於作曲家,每次上課就一直講一直講,說現在的音樂家都不照「原譜」拉琴,讓他聽了有多「吐血」!他本人尤其討厭法國小提琴家富蘭契斯卡第(Zino Francescatti,不幸的是大多數譜的版本都是他的指法和弓法),所以在和他學琴的前半年,搞到最後每次上課都讓我幾乎「抓狂」,因為老師要求的都和我所想的剛好相反,上課就好像在和他打「拉距戰」一樣,我自己也時常覺得很沮喪,這樣的「苦日子」直到有一天晚上,才豁然開朗……。
我記得當天晚上下大雪,很冷很冷!通常我在學校打完工(當年我在學校餐廳工作,也可以吃免費的晚餐)就跑去琴房練琴約待到半夜,然後趕最後一班地下鐵回家;那一天晚上回到家鞋子一脫,腳都凍僵了。在浴室,泡了一下熱水,準備洗澡;想到今天和老師上課,不怎麼順利,感覺心情很鬱悶;再加上生活與學習的壓力,真想大哭一場(在國外求學如果真的要「好好學」,其實是挺寂寞的),於是把浴室的窗戶打開來透透氣;正當外面冷風吹進來的那一剎那,突然之間,我醒了過來,我終於知道老師為什麼要這麼做,為什麼他要「drive me crazy」(「讓我發狂」)!隔天一大早我衝到他在學校的琴房,老師一臉錯愕地看著我,我很感動的告訴他:「我終於懂了!你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師,因為你幫我打開了另外一扇窗戶,讓我去看世界,去瞭解到音樂藝術,不是一成不變的,是極為抽象的……」
從此,我的音樂又多了許多的層面與色彩,再也不會執著於某種弓法、指法與音色,原來狹隘的藝術觀,也豁然開朗。說到這裡,我也要以前面這段感人的親身經歷來「告誡」年青一代的學子:找老師學琴不一定要找觀念和你們都「契合」的老師,這樣反而會學不到東西;尤其是一般學生和家長,根本搞不懂什麼才是「對」的,怎麼能夠判斷出一位和你弓法、指法、音樂觀念都一致的老師,就適合你呢?以我個人的專業及經驗認為,這樣的想法其實是錯的,當然是要找觀念不一樣的老師,這樣才會學到東西啊!!!我想在國內,大概沒幾個老師會真正的告訴你們這些吧!
前前後後和老師學了三年左右,也參加兩次他在佛蒙特州(Vermont)的Yellow Barn夏令營演出,獲益良多。老師對我也特別疼愛與照顧,常讓別的學生羨慕不已。由於比起一般學生,我也較於「年長」,和老師談話的內容也包羅萬象,從國內外大事,甚至於漂亮的女人……等等,幾乎是沒有界限的。
畢業後老師還特別安排當時也任教於「新英格蘭音樂院」、擔任「波士頓交響樂團」(Boston Symphony Orchestra)首席的Malcolm Lowe和我認識,開始了我另一個學習的路途,成為他唯一「校外」的私人學生。由於大多數的人想和Malcolm Lowe學,都是因為他本人是「波士頓交響樂團」首席,對「考樂團」會有所幫助,我想「老羅」介紹我去可能也是這麼想,希望幫助我成為美國職業樂團的一員。不過我在第一堂課就告訴新的老師:「我不是為了要考樂團才來跟您上課的,我真的想和您學習巴哈、莫札特、貝多芬……,以及一些協奏曲!」所以在接下來的三年內(和他學了半年後我就考上美國「辛辛那提交響樂團」(Cincinnati Symphony Orchestra)),我每隔「兩週一次」坐飛機從辛辛那提到波士頓和老師(Malcolm Lowe)上課,從B(Bach 巴哈)一直學到Y(Ysaye 易沙意) ……等等,收穫很多(他以前也是葛拉米安的學生,但和迪蕾不太一樣)。
我的老師Mr. Rosenblith到了八十多歲時,上樓梯都還用跑的,「短小精幹」,全身充滿活力。上課時,音樂、藝術、文學、哲學樣樣談,多年前還來過台灣,在北藝大開過「大師班」(Master Class) 的課程,同時也讓在座的蘇正途教授驚艷,一直告訴我「真的讚!」尤其是音樂性以及講解音樂內容讓他印象深刻!
我還記得,老師當年使用製於1704年的義大利「史特拉底瓦里」(Antonio Stradivarius)名小提琴,以及法國Dominique Peccatte名弓。琴的健康狀態尚好,屬於「黃金時期」(golden period) 的史特拉底瓦里(Antonio Stradivarius);上世紀小提琴大師密爾斯坦(Nathan Milstein)有一次到本校辦大師班(Master Class)時還借用他的琴示範,聲音實在是「不得了」的好聽!他的Peccatte名弓也挺漂亮的;Stradivarius和Peccatte這兩位歷史上製琴、製弓最重要的大師,也可說是當今幾乎所有一流音樂家,夢想擁有琴弓的「第一選擇」!
值得一提的是,有一次上課,老師的臉「很臭」,神情相當的沮喪;原來,當天他的師兄謝霖(Henryk Szeryng)剛剛中風過世,我想他們也算是「一起長大」的同儕,小時候都同時受教於弗萊許(Carl Flesch),發生這樣不幸的事,當然心理上會受到很大的刺激;其實,老師有些「習慣」也是挺可怕的,比如開車,只能用「恐怖」來形容。這也是為什麼他的第一任太太(芭蕾舞名家)以及女兒,當年都在他開車時發生嚴重車禍,不幸撒手人寰;還有他的「吃飯速度」之快,也可比喻作「嚇人」!可能心裡面都在想急著要教下一個學生吧!
其實這篇文章,早在三年多前老師逝世不久(他活到九十歲)就大多已完成,但由於「諸事繁忙」,一直到現在才定稿。對於老師,除了想念,還是想念!音樂上的啟發,對我影響至鉅,而更重要的是,他樹立了一位「偉大小提琴老師、了不起的音樂家」,以及「充滿人性光輝、完美性格」的典範 (他是猶太人,第二次世界大戰為了逃難才來到美國),Mr. Rosenblith 永遠令我感激與無盡的懷念……。